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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像是皮千得的《因缘》吧？”

始终沉默的黄教授开口了。他多少有点儿肥胖，酒量也不行，杯里的玛格丽特还没喝完，脸就红了。

“对，《因缘》。结尾是‘不见为好’对吧？”

不是的。肥胖的黄教授斯斯文文地否认，然后像朗诵诗歌似的背起了《因缘》的最后一节。

“走进那个家，迎面看见朝子那百合花般调零的脸…有人朝思暮想，却难得一见；有人终生不忘，却也不再相见。朝子和我见了三次。第三次应该是不见为好。这个周末我要去趟春川。昭阳江的秋色会很美吧。”

短暂的沉默之后，朴教授鼓起掌来。

“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？”

背完收录在教科书里的皮干得的《因缘》，黄教授慌张地低下眼睛。他为什么现在还能背诵呢？她也在思考。

四十年的时间有多长？有位哲学家说，如果人可以逃避时间，换句话说，无论时光如何流逝，如果还能珍藏着不变的东西，那就是活在永恒里了。可是会有这种事吗？不会的，所以永恒，永远也不会到达我们。

四十年。是啊，整整四十年了。犹太人逃出埃及，徘徊于旷野的时间。

逃出埃及的犹太人到达上帝应许的“流奶与蜜之地”，需要步行三天。现在看来是很近的距离。然而上帝却让他们徘徊于旷野，四十年都不能到达应许之地。消除生活在埃及期间沦为异教徒的大量习惯，消除有关尼罗河的鱼和黄瓜、西瓜、韭菜、葱蒜的记忆，直到重新恢复犹太民族的本来面目，再也想不起从前的埃及记忆，需要的时间就是四十年。她想起小时候修女说过的话。直到四十年之后，他

们在埃及养成的异教徒习惯从身上消除了，才能寻

找新的土地。如此说来，四十年就是忘却的时间，

不可逆转的时间。63

可是，即使过去四十年，分明还是有着不能消

除的东西。那天他说过的话。黑暗的饭店挡着高高锐

的隔板，排列着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简易房间。当

时还是高中生的她面前的啤酒里泛着奶油色的泡沫。

匆忙起身，开门走出饭店时，整个宇宙猛地下沉，

紧接着全世界都倾斜了。也许是空腹喝啤酒所致的

眩晕。突然抬头仰望，天空早已变得黑暗，宇宙似

乎瞪大眼睛等待她的回答。那时，人生似乎在强迫

她抛出命运的飞镖。直到现在，往事依然历历在目。

不，她并没有刻意去记，那些记忆就像童年时代朋

友家的风景，自然而然又被动地停在她的脑海里。

偶尔她也努力去忘却，然而那些记忆从来不曾离开。

所以，应该是被动的才对。

在那之后，她思考了很久。在他和我的有生之

年，还有没有机会和他说起那个地方？如果有，我

会问他吗？问他那天是什么意思？

那是某段年轻时光的碎片吗？通宵喝酒之后走上大路，偶尔会有蔚蓝的黎明挂在远处。越过醉卧街头的人们，她看见黎明像不小心从地下探出头来的萝卜，青翠欲滴。她来自潮湿黑暗的地方，这样的光令她痛苦。现在回想起来，她似乎被斜斜升起的冬日阳光晒得发青。苦涩的口水不停地逆流，她在垃圾堆旁呕吐，哭泣。因为那个像萝卜头一样青翠的黎明，那个像过早地把头探出地面而造成的瘀青一样的黎明，更重要的是因为年轻，居无定所。

年轻时的肉体和心灵都激烈得荒唐，犹如超速行驶的汽车，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发生致命的碰撞事故。正因为这些碰撞事故，她的心灵不到四十岁就已经伤痕累累了。仿佛生活将她按倒在水泥地上，噼里啪啦地狂殴不止。也许比痛感更难忍受的是不得不亲耳听见清晰的痛苦声音。

曾几何时，我是根的信徒，

现在我相信树千胜过了树根，

相信树枝胜过了树千，

相信挂在树枝上的树叶胜过了树枝，

比起树叶，我更相信茫然凋落的花瓣。日益稀薄

随时做好飘落的准备

—罗喜德《从根开始》

直到这时，她才明白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停在她身体里的微弱痛感是什么。

远方，祖国的南部，红梅花已经盛开。水仙花和风信子的球根在地下深处耸动肩膀，蝉的幼虫伸懒腰，菜粉蝶的蛹开始裂开，女儿腹中的外孙踩着妈妈的肚子行进。覆盖全世界的大地血管里脉搏在跳动，新芽！新芽！对于衰老的自己来说，那些诗，这个早晨都好残忍。萦绕着春夜淡淡的香气…对于老去的人来说，万物复苏的春天是何等残忍。那个彻底占据了她人生春天的人，正在纽约等她。

她用一只手托着稍微有点儿发热的额头。

父亲被带走之后，以前常常响起的电话铃再也没有响过。

“美好，你听好了，人这东西就是这样。面对他人的不幸都会卑鄙地逃跑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。你父亲对他们那么好，他们怎么可以…”

经常出人他们家的父亲的朋友、学生和同事的背叛，让她和母亲倍感痛苦，不亚于父亲被监禁和拷问。

“那个人，怎么可以这样呢？他经常来我们家，得到你父亲的各种帮助，可我一找他帮忙，他就溜之大吉，现在连电话都不接，根本不露面。”

她正读高三。后来人生中无数次遇到不期而至的苦难瞬间，每当这时曾经信任的人不约而同地消失，然后毫不相干的人出现，帮助陷人困境的她。那时只是开始。夏天到了，水银柱也没有上升，成绩一落千丈。她连教堂也不想去了，因为讨厌人。光州数千人惨遭屠杀的传闻如同黑雾般扩散，那是个充满幻灭的阴冷的夏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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